老太爷和敏淳这一谈就是大半个时辰。
穿越而来这么久,雨澜只见过老太爷两面,都是随大流请安磕头了事,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见识这大楚第一能臣的风采。这时才发现他说话不多,但判断精准,句句都在点子上,对各省、各部的政务都很熟悉。一看就是个务实肯干的能吏,雨澜不由暗暗佩服,心想难怪老太爷能在大楚为官四十年,做宰三十年。
再看叶敏淳,虽然不如老太爷经验老道,但是却极为聪敏练达,一点就通,一学就会,难得的是极为谦逊,丝毫没有皇族子弟的傲慢,雨澜也不得不承认,这位表哥的确是个内外俱佳的人才。
雨澜的一举一动并未躲过老太爷的眼睛。他虽然和叶敏淳讨论着政事,却并未放过对雨澜的观察。他见雨澜对这些枯燥的政事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厌倦,反而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,又想起老太太对她的描述,心里不由暗暗点头。
这时老太爷拿起一份奏疏,问道:“工部左侍郎的这份奏疏太子殿下看过没有?”
叶敏淳看了一眼道:“看过了。”
“太子的意见是什么?”
叶敏淳觑了眼老太爷的脸色,慢慢道:“太子的意思是……照准!这件事情的内中缘由,我还要和元辅细细道来。这一次皇四子赵王代天巡视山东,颇有功绩,萧皇贵妃以赵王首次出京办差为由,请皇上颁下赏赐,皇上亲口应承下来。隔日问起赵王想要什么赏赐,赵王却说喜欢出京时乘坐的御舟,想要运入城中留作纪念。皇上当时也没多想,便答应了下来。谁知御舟运到京师,才发现船体太大,城门洞狭窄,无法进城。工部不敢驳回皇上的意思,也不敢得罪赵王殿下,便想出这么个主意,就是将城门洞拆了,待将船运进来,再重新修好。太子虽然觉得不妥,但是……哎,他也是难!”
雨澜在一旁听傻了眼:这什么逻辑啊?就为了让赵王一个小屁孩高兴,就要把城门都拆了?
老太爷面不改色,忽然问道:“依你,应该怎么办?”
叶敏淳道:“按照我的意思,自然要驳回这份奏疏。将此一巨船运入城中,徒耗人力物力,对国家社稷却无一丝一毫益处,实属胡闹。只是太子殿下……”他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惭色:“……还是希望由老大人来向皇上开这个口。”
雨澜听到这里,不由想起那个在晋王跟前连连吃瘪的太子,心里对他的评价立刻又低了几分。太子毕竟是未来的国君,这么明显不合理的事情自己不去和皇上据理力争,却躲在后面让内阁来冲锋陷阵。自己只拿成果不担风险,这种人职场也不是没有。不过口碑一般都不怎么好。
他将来是要依靠着这班老臣治理天下的,这时候不好好笼络老爷子,真是短视。
老爷子倒是没有生气,只是疲倦地叹了一口气:“既然殿下有这个意思,就由我去当面奏明陛下吧。”
叶敏淳满面羞愧:“只是如此一来,恐怕外公就要得罪萧皇贵妃和赵王了。”
老太爷淡淡一笑:“那也是没法子的事,这份褶子如果就这样批下去,吏科给事中必定会封还的,到时候内阁威信也定然受损。”
在大楚,给事中是言官的一种。职责在于监督行政事务,皇帝有事务要六部办理的,需要经过六科给事中的允许,给事中觉得诏书有问题,有权封还。这明显不合理的诏令,给事中是一定要封还的,要不然他就要被御史弹劾了。
雨澜这才发现首辅这个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,碰见这样的事,听皇帝吧,难免被臣民百姓戳脊梁骨,不听皇上的吧,又得罪皇帝,两头不讨好。
老太爷不在意地笑笑:“……无妨!你回去回禀太子,这个白脸还是我来唱。”
雨澜暗挑大拇指:老太爷这份担当真是难得。相比之下太子就有些器量狭小了。
叶敏淳站起来一揖到底:“外祖父为国为民,不计毁谤,敏淳感佩至深!”
老太爷拈须一笑,道:“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,你何须如此,快快起来!”
雨澜却坐在一旁若有所思:听起来这个赵王还有那个萧皇贵妃是十分得宠的,老太爷虽然威望崇高,不过在官场中得罪人终究不是好事。有没有一个能既不得罪皇上贵妃王爷,又能把事情处理好的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呢?前世无数运输大型货物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飞速闪过。毕竟多了一世的经验,她的双眸就是一亮。
一时不由大为兴奋,正要开口说话,忽然想起这是一个男女极度不平等的时代,自己贸然掺合政事,是不是有些太唐突了。
见她欲言又止的,老太爷不由微笑道:“怎么,澜儿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
雨澜连忙站起来垂首回道:“孙女哪里敢胡乱议论这种军政大事。”
老太爷笑道:“今夜这里也没有外人,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。”叶敏淳想起她对的那个对子,便也冲她点点头,报以鼓励的一笑。
雨澜赧然一笑:“既然祖父这样说了,雨澜就失礼了。澜儿倒是有一个粗浅的主意,不用把城门楼拆掉,就可以将船运进来。这样,岂不是两全其美,不用得罪萧皇贵妃和赵王了。”
老太爷和叶敏淳齐齐一震,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:“此话当真?”
雨澜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道:“只是一个不成形的想法。如果能给雨澜看看城门的示意图,也许就能知道可不可行了。”
老太爷这里资料齐全,不一会那个呆在老太爷身后伺候的太监就找来一卷城门图纸。
叶敏淳将图纸在长长的条案上展开,这时候的图纸当然不能和现代那种精密的图纸相比较,不过雨澜看见门楼上那一段段凹进去的垛口和自己印象中的相吻合,立刻就放心了几分。
雨澜指着地图上的城墙垛口侃侃而谈道:“可以从这里将船运进来!”
叶敏淳一皱眉道:“城墙这么高,要如何将那么大一只船升到这种高度?”
雨澜微微一笑问道:“祖父能否将纸笔借给雨澜一用?”
老太爷自无不允,一个小太监很有眼力价地在长案上将一张宣纸铺平。雨澜提笔蘸墨,寥寥数笔,勾勒出一个木质的架子,上面铺了一层木轨,又在木轨上画出一艘船的样子来。
老太爷和叶敏淳两个人四只眼都亮了起来。
雨澜搁下笔,指着这幅简图解释道:“可以叫人在城门下面搭起木架,木架上再敷设木轨,木架一层层加高,船体用铁链固定,慢慢向上升……”她秀气地皱了皱眉头,想了一下道:“船体的移动会有些吃力,若是加些东西润滑,会更加省力!”用什么东西润滑,她一时之间却没有想出来。赧然一笑道:“……我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这个样子,具体的方案还要仔细参酌,也还是需要一定的人力物力,不过城门应该不用拆了。”
老太爷与叶敏淳对望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。老太爷断然道:“这个法子,我看可行!”
叶敏淳兴奋地一拍桌子:“我明天就去找工部的郎官儿们商量。他们经验丰富,必定能够按照表妹的主意想出妥善可行的运船之法。”
“表妹兰心蕙质,敏淳平生仅见!”叶敏淳看向雨澜的目光已然完全不同,带着深深的敬佩。他忽然站起来深施一礼道:“表妹这一番话,为社稷为国家省下大笔的开支,也为外祖父、为太子解决了眼前的难题,敏淳要好好谢你!”皇上的性子他是明白的,最是耳朵软没主意,便是这次老太爷驳了这份奏疏,用不了多久,萧皇贵妃一吹枕边风,皇上还是要旧事重提。老太爷可以驳一次驳两次,但不可能驳三次四次,因为皇上毕竟是皇上。九五之尊的威严,内阁也不得不维护。
雨澜赶忙避往一旁,不肯受他的礼:“表哥言重了。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办法。祖父和表哥事冗政繁,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这个法子而已,雨澜不过多说一句以作提醒,哪里就敢居功!”
老太爷深深地看了一眼雨澜,连说了三个好字,“有女如此,是我杨门之幸!你们两个也不用相互多礼了。今日叫澜儿过来,本来是想问你一些旁的事情,没想到误打误撞竟帮我们解决了这样一个难题。”老太爷爽朗大笑,显得十分高兴。“可惜,可惜,澜儿若是男子……”后半句虽然没有说出来,大家却都听明白了言外之意。